山海

文/冯尖


他一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死了。

他的父亲也不在身边。接生的巫师对他说,你父亲正在山的后面砍柴,他已经去三天了。他算好今天正好可以回来,等他回来,你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看,就像这种米糊。巫师说着端起碗,呷了一大口碗里的米糊。

父亲回来了,他已经疲惫不堪。不过至少没有被野兽吃掉。大家都没有什么喜悦。巫师让大家筹措了一些谷粒,另外还找来几件食器,和那个死去的女性一起埋在屋子背后的岭上。

他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我们要找到海。

什么海?海是什么?

父亲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因为那一年天干值辛,他哥哥死了,于是叫仲辛。父亲叫他仲,邻居叫他小辛。比较幸运的是,在他那个时候,他不会因为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而被视为妖孽。相反,生物总是残害母体的,就如新生儿总倾向于将母亲置于死地。然而母体的伟大是总渴望于孕育新生的力量。

又是饿肚子的一天,不过仲辛已经有小灌木丛高了。

别进去。父亲叫住了他。里面有蛇,蛇咬到你,你就死了。

什么是死?

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是死人会留下尸体,活人不喜欢死人,尽管前一刻还是活着,还是喜欢的。一旦死了,就会瞬间抛弃。可能是因为少了什么东西,这就是死了。

仲啊,我告诉你,我们来的地方没有蛇,但是我们还是来了。

你说要找海,是因为找海吗?

是的。

但是海长什么样?仲辛指了指山坳的一个池塘,池塘上有很多白色的鸟。海和他比,怎么样?

不,这是塘,塘上长着很多白鸟。海是一个很大的塘,海里的鸟,会比塘还大。

这么大的塘啊……那海在哪里?我们到哪里找?

我们从山的那边来,可能在另一座山的背后就是海。

但是山又长什么样?仲辛看着身后茂密的树林。

我们的母亲从很高的山来,这些比起来,都不能叫山,只是岭。人有五肢,手有五指,山是身体,岭就是手指。

又是一个春天,阴雨绵绵,已经三天没有出太阳了。三天前,父亲在入山砍柴的时候,遇到了蛇。

我们回去吧!找什么海,找什么海!仲辛坐在房门口。

不……不能回去。山已经放弃了我们。

什么?只要我们还没死,回去吧,回去活着就好!仲辛看着父亲溃烂不堪的伤口。

他找到了巫师,说,我们回去吧。

巫师说,小辛,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们还没死,怎么回不去了?

我们走得太远,已经不记得山那边的语言了。

小辛啊,被蛇咬了,就治蛇毒。这不说明找海是错的,小辛。你沿着这条河,找一株草,叶子是六边形的草,嚼碎了敷在你父亲的伤口上,他就会好起来。

小辛跑了出去。

该死的大鸟。要不是三百年前,那只大鸟飞到了山的北面,就不会有人要找海。巫师生气地摔碎了手里的陶碗,陶碗碎在土里,雨水一冲,就看不见了。

河边并不平坦,小辛的脚和鹅卵状的石头激烈地刮擦着,跌跌撞撞往前。河的两岸,有三四人高的巨石,如果脚下的是岭,这巨石肯定是山。那河里的沙,一定就是我们吧。小辛还在跑着,从阴雨跑到天晴,天晴跑到阴雨。

仲辛的父亲闭上眼睛,耳朵里听着海的声音。

他想,如果仲能够活到河消失的地方,那大概就是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