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但我不登记”

吴亦明 铮锋媒体工作室 2018-09-21原文

正文共:26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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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学以来几次回宿舍比较晚,刚刷卡过了闸机,宿管就会从值班室里探出头来招呼我填晚归登记表。我回答:“谢谢,但我不登记。”这时她就会赶忙走出来劝阻我,但这时我往往已经上楼了。这位宿管是这个学期新来的小姐姐,看起来和我同龄。她可能还不怎么认识我,但大概已经觉得自己负责的这栋楼里有个态度不好,又不配合工作的学生了吧。

我是不想在别人眼里留下这样的印象的,至少这不是我的本意。我选择这样做缘起于上个学期的事情。我的一位室友因故要从荔园搬到欣园住一段时间。他搬过去没几天,欣园就发生了一次停水事故,他只好回来洗次澡。那天宿管的态度让我印象深刻。我向她解释了这是我刚刚搬出去的室友,因为欣园停水回来洗澡,她却说:“你一直住这我怎么没见过你,你随便带个人进来出了什么事谁负责?”她的回答让我们惊讶,因为我确信她不仅认得我舍友,也记得名字。最后在我反复解释下,她才同意我舍友押下校园卡跟我回了宿舍。在我舍友在宿舍里停留的一小段时间里,她上楼敲了几次门催促我舍友离开。

这件事情之后,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人在作恶,还是这种管理制度在作恶。如果两者都有过错的话,到底是谁作恶在先?宿管的态度是如此的不友善,但我认为不值得浪费数千字去分析她“不好好说话”是出于什么心态,因为即便把执行者的行为放到一边,制度本身就流露着恶。我至今不清楚谁是规则的制定者,可但凡我见到他,我一定要指着他鼻子质问:是不是谁要到你家做客,门口的保安也会要求他把身份证押在那才能进?

我不认为我算是言辞激烈,因为但凡自由民居住的地方,都不会有这样的要求。甚至在有住户带领的情况下,连访客登记都不是必要的。我之所以强调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是因为我不太清楚监狱、看守所一类的去处是不是这样要求的。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主意,直到我离开这所学校,我都不会向这套登记制度做任何意义上的妥协。在我眼里,这关乎的是尊严。

我选择的应对方式就是:“谢谢,但我不登记。”然而,这并不代表我能安心这样做。倒不是担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我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点——而是我这样做不仅得不到理解,还会给人留下不友善的印象。我拒绝配合登记的初衷是对不友善的人和制度的不满,到头来,我却因为不满而反过来不友善地对待他人?更让我不安的是,新来的宿管姐姐一直都保持着敬业和热情,我这样做是不是迁怒于他人?我陷入了两难境地。

我试着回忆从入学起的一些琐事,就是想弄清楚让我住得浑身不自在的到底是什么。大一入学的时候,我住在湖畔宿舍。当时宿舍门口还没有闸机,一楼大堂总坐着一位物业姐姐——我们当时没有人有“宿管”这一概念,“物业姐姐”就是我们所有人对她的称呼。我们和她打交道的机会其实不多,想起来不过是宿舍有设施需报修、需要在一楼寄存东西,以及有访客来访需要登记的时候。过了一个学期,物业姐姐被换成了身着安保制服的宿管,门前也安上了闸机。

我事实上花了至少一年才能适应这种新变化,尤其是装了闸机之后,我一度宁愿待在活动室而不愿回宿舍——也许是刷卡入闸更像是进地铁站而不是回家吧。从“物业”变成“宿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称呼变化。起初是莫名其妙的晚归登记——既然闸机都记录了大家的出入信息,再填晚归登记表又有什么意义呢?接下来则是外卖不被允许送上楼,更荒唐的是,宿舍一楼一度不接受物品寄存。而谁若要与她们理论,得到的唯一回复只能是“领导是这样要求的。”宿管替代了原本的物业,看起来职责相仿,实则是管理替代了服务。相比于物业几乎直接向住户负责,“宿管”更彻底地镶嵌在垂直的官僚体制内。哪怕学生对宿舍管理有意见,诉求都需要逐层上达,最后转化成对校园“顶层设计”的微调。

当然,在我看来,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在体制中的作用如何受到重视都不为过——纵使制度再不堪,只要执行的人心存善意,结局就不会太糟。而就算制度再完善,人也总有百般刁难、处处下绊的办法。尽管我不惜笔墨表达对宿舍“管理”的不满,我仍然感激自己在大多数时候都遇到心存善意的人,更有许多细节难以忘怀。

我尤其记得一位宿管姐姐,她最早是在我大一下学期时来到南科大工作的。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许多,总是笑得很像个小孩子。当时我家人经常给我寄水果,我都不忘下楼分给她;她也会问我要不要尝尝从老家带来的米酒。有一次我和她在楼下吃水果,她聊起许多她的经历,比如她曾经因为一场网恋去某东南亚国家生活了一年,随后才来到南科大工作。过了一个学期,她告诉我她辞职了。我再次见到她是在整整一年之后,这一年她去了很多地方:“上海、北京、重庆、昆明……”她一边点着手指头,一边告诉我她一边打工一边游历过的城市。又过了大半年,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当宿管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决心要踏踏实实学点东西。她再次离开了这里,但我一直希望我还能再见到她。

每天上楼下楼,我都能注意到那里坐着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宿管姐姐。但只有通过她,我才意识到她们的生活有着丰富的细节,而不是近在咫尺的陌生人。甚至坦率地说,就从生活的状态来说,这个学校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不及她。作为同龄人,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是如此地近。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沮丧——当我在这里通宵敲击键盘的时候,我知道楼下坐着一位相似的“她”;当我说,“谢谢,但我不登记”的时候,从值班室里出来想要阻拦我的也是“她”。而我们之间本不应有什么隔阂的,更逞论对抗。

是谁制造出来的隔阂和对抗?答案看起来已经很清楚了,不过是把物业换成宿管的“那些人”,是把让人住得浑身难受的规则制定出来的“那些人”。我给“那些人”打上引号,是因为他们从来都躲在我们生活的背后,却悄无声息地安排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就连其实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也并非不可能——这三种可能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谢谢,但我不登记”看起来很解气,但不见得是什么好的斗争策略。对登记的抵制不见得会通过垂直管道传递上去,即便传递上去,结果也只是我被从“遵纪守法的好学生”中排除出去,而不太可能触发对宿舍管理制度的检讨。就如我的上一篇评论提到过厕所改造一事,不能指望靠抵制如厕来解决一样。

写到本文结尾,我给不出什么中肯的结论,我也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继续抵制宿舍登记。我尤其不安于自己可能为了某些诉求,却伤及了这个社会值得珍视的善意和温情,以至于得不偿失。这段时间学校里舆论上针锋相对的东西很多,如果我的文字能给读者一点启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吴亦明

编辑:呆瓜

排版: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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