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
文/冯尖
高擎火把容易,寂夜燃灯却很难。
我在致仁书院听的第一场讲座,至今记忆犹新。王小妮老师匆匆赶到,坐在橘色的沙发上,给我们讲她对教育、文学的心得。在讲座的尾声,小妮老师给我们推荐了十本值得一读的书,我们宿舍四人凑钱买齐了,互相传阅。苦于少有闲暇,竟一直拖到大三才基本读完。其中一本长伴我枕边的,是赵越胜先生忆述周辅成先生往事的《燃灯者》。两位先生在文革年代相识相知,压抑且寂寞,书中充满着对哲学的思辨。
可是今天不一样。在一个安全、散漫且物质极度充裕的年代,很多时候,我们不好再谈燃灯了。划着火柴,点燃微弱的灯火,期盼某一天可以星火燎原,已经变成了老土的想法。今天的火,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火,每个人都可以揭竿而起,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心迹,去爱,去恨,去伤害别人,以至于互相伤害。你要教人停下,讨论讨论青灯古卷,是效率太低,让人看不起的。
可是时代,恰恰是由燃灯者们撑起来的。
书院是中国特有的宝藏。假如说外国也有类似的学园,那我们且以中式的书院作为我们最亲切的讨论对象。中国最早的书院是“白鹿国学”,“选一方山水清幽之地,奉一套求真悟道之理,聚一群心向大义之人,延几位德高饱学之师。”曾经有那么三五百年,中国的书院成为思想的巅峰。而今天的书院呢?距离往日的神采还差得远。《燃灯者》中有一段颇有趣的对话:
……(我)和先生开玩笑说,大学的哲学系应该统统取消,改成书院、学园。想读哲学的人去投奔各处书院,各位先生自筑杏坛,哲学自会精进,再有个诸子百家时代也未可知。先生笑答,国家不给书院出来的学生发文凭,他们靠什么吃饭?
南科大的师生看见这段话,感触定不会少。不过周先生大概只是调笑一下,真正让我们难以回归书院的原因,大抵是在我们本身。总括起来有两个:一个是对成见的执着,另一个是对解决问题的怠惰。
我们谈论的是书院的精神传承,不是书院的“复辟”,这要先弄清楚。因为要说成见,古代书院比我们要更多。由于科学尚未进步,而且独尊儒家一派,古时候的书院大多是守成的,所谓辩证,也跳不出经史子集。我们不是要回到白鹿洞去,然而我们依旧对此倾心,毕竟在那个时代,儒学小小园囿里的火花已经足够精彩了。今天则很不一样,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都野蛮生长着。胡适之先生提倡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历经百年,革命依旧未成功。曾经风起云涌的运动批判了很多权威,又树立了很多权威,而到了今天,有些新树立的权威又像从前一样亟待批判。
环顾我们所学的东西,是知识多,而贯通这些知识的方法少;是研究事物变化的规律多,而研究处事待人的规律少。由于高考,使得文理科过早地割裂开来。身边总有一些学理工科而高傲的人,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追求真理,乃是至高无上者。而这部分人的成见也往往是最顽固,凡事总喜欢站队,非黑即白。不过,在南科大的书院制实践中,最突出表现的倒不是理科人不了解文科的世界,而是缺乏最基本的哲学逻辑。总有那么些人满腹牢骚,说话词不达意,为人处事总使人落入尴尬境地,却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如此一来,日常便被“撕”字所充斥,害得来之不易的“德先生”使人生厌。加之一些书院领导、老师未意识到“年轻人”身上矛盾的尖锐,用过时的方式来“教训年轻人”,成见之壁垒则愈加森严。
如何去放下对成见的执着,如何放低身段抱持学习态度,如何用温文尔雅——至少文明、得体地处理争端,是很多人需要补上的一课。我比较担心的是,当我奉劝一些同学要会做人的时候,不免被理解成处世圆融的墙头草。我说的“会做人”并不是八面玲珑,而是时刻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与君子慎独相类,是基本的要求罢了。
至于怠惰,有两种,一种是个人的怠惰,一种是集体的怠惰。我们大多数是怠惰的,最好是不需要对言论和行为负责。发朋友圈,发说说,既不需要详细论证,也不需要表决通过。不过既然有此途径,也就预料到一些合理的怠惰,靠的是大家遵守法度和理智判断。一时的放松与怠惰是人类之日常,诸君亦不必以为耻。不过,当积累至足以引起集体的怠惰,那会是一场灾难。
怠惰最可怕者,并不是肉体上的怠惰,而是相反。大家都貌似很忙碌,也能找出好多成绩来,却没有一些踏实的进步。如今南科大的六个书院建设蒸蒸日上,但距离真正有生命力,匡正人格的的书院教育,还有好一段路程。目前用深圳市的经济实力换来的物质之充裕,活动之丰富,生活水平之高,令人赞叹。但有老师感叹,已经“量书院之物力,结学生之欢心”了。同学们怎么越来越贪心,有这么好的环境,给这么多的礼品,还不知足?究其原因,还是怠惰。一味大踏步前进,不好好思考一下要解决的矛盾在哪,灰尘还是不会自己跑掉。如果做活动、搞装修就能教育出人才,那何必做书院制呢?看看身边的同学,能做到“以中有足乐,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的,屈指可数。是时候给老师们多一点思考时间,每天抽半个小时喝杯茶或咖啡,靠在沙发上发发呆,仔细审视一下手中的呈批究竟为何物吧。
但愿在数十年之后,回首南科大湖光粼粼之上,荔林葱葱之中,是同学们能修身精进的书院。吵架是不免的,但是文明严谨;倦怠是不免的,但是毕竟头脑是清醒的。就如书中所向往的:“我辈友朋、学子机锋相夺,义理相搏,如君子之射。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当然,文凭之困扰是不在考虑之列了。能混到饭吃,又能身在书院之中,已经十分感恩,不得不时时自省自勉。2016年年底,南科大建校六年了,我给南科八景之“湖畔夜灯”写过一首诗:
乌啼月落夜星沉,半是湖光半是真。
走马封侯非我愿,长思古卷伴青灯。
愿这燃灯者常有,愿这湖畔夜灯长明。
2017年1月18日
于第二科研楼
注:下划线文句为《书院》杂志审稿时删改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