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欧阳天成

HaggittLee 攬雀尾 2019-06-15 原文

img

我的老师欧阳天成

感谢王存是同学供稿

想供稿的加岩松微信: haggittli

文体不限,内容不限

序(岩松):

我只修了歐陽老師一門課,那就是實分析,我對他的唯一印象來源於前兩節課,因為除了前兩節課外他的所有的課我都翹了。

為什麼呢?他講課太爛了,對著PDF往下拉,然後經常講著講著推導不下去愣在了講台上,實在是讓我聽的難受。

不過好玩的是,我的朋友王存是對他的評價完全不同。

正文(王存是):

我的导师是欧阳天成,一个被数学系学生广为诟病的老爷子,自挂黑板者。这些是我认识的大部分选过他课的同学对他的评价。我不质疑这些,因为我确实没上过欧阳老爷子的课。但我认识到的,不同于此。

说道“欧阳老爷子”,讲一讲我们私下对老师的称呼。一般而言,对于年轻的老师,同学们习惯直呼其名;对于老一些的老师,我们习惯称之为老X,比如老夏,老王头;对于一看就很老的老师,我们称之为X老爷子,比如何老爷子,以及今天的主角欧阳老爷子。称呼并无不尊,但是每个同学提到,语气和神态自含褒贬。尊敬,则神色凝重,字重千金;反之则配以鄙夷。


最初认识欧阳老师是选论文导师,彼时我对畢設的方向极其迷茫。我希望做和天文有关,但并非动力系统的东西。于是找到了杨将老师,希望做一些数值PDE(partial differential equation)的东西攒一下经验。杨将拒绝了我,但是他向我推荐了欧阳天成,說我可以跟着他做天体力学。為了找他,我又是发邮件又是蹲办公室。但不巧赶上补课和判卷子,吃了几个闭门羹。於是我下定决心,直接找到他上课的教室,当面询问。老师很高兴,当场就签了毕设导师的字。我也很高兴,因为畢設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欧阳老师只带了两个本科生,一個是我,另一个是王晓栋,我们都学n体问题。老师的讨论班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每次討論班老爷子都會背着包,呼呼带风地走过来,精神矍铄。老爷子讲讨论班很拼,每次必定讲到很晚,名义上是两个小时,一般卻是三个小时起步。他不休息,也不觉得累,他仿佛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我们。经常是我體力受不了了,然後提出休息,我们才能暂停一下。(岩松注:王存是八塊腹肌)(见王存是-自述


有次讨论班结束,食堂已经关门了,老师就决定带我们去他家附近吃。他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到了很晚。

欧阳老师是老三届的学生,但如果按照入学算的话,是新三届。那十年,曾经的老爷子,或者说是年轻的欧阳被分到了内蒙古做知青。具体的苦和累,老师并没有详细和我们讲,按照我的推断,最后的结果就是:病退。

所谓病退,就是知青因病实在无法继续下乡了,才能回城。下乡的物质极为匮乏,吃的东西也缺乏营养,年轻的欧阳并不知道。於是后来开始不断的贫血便血,情况严重了起来。我并不清楚这些经过,但最后年轻的欧阳回到了城里,留下了他要应付一生的胃病。

这一代读书人,在我看来,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他们乐观,谦逊,正直,坚韧,热爱学术,喜欢学生,对未来充满信心。”我原来和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发现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感受。

后来欧阳老师到了美国念书,畢業後留在了美國教书。他钻过自然保护区的林子,在山上骑过山地车,滑过雪,还摔断过腿。我想这大概是欧阳老师的巅峰了,身体好,精神好,科研做的也好。国外整体氛围上比国内要轻松,没有那么多运动与无奈。

“你才20岁,还充满着希望。 我当时的舍友,和我一个属相的,我比他大一轮。” 老师和我这么说。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我们是因为能出去吃东西了,而老师似乎也是因为出去吃东西了。除此之外,聊天本身也很有趣。但是我总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受到如此待遇的地方。


欧阳老师来南科大后,一个人住在校外。每次上完讨论班,老师总是请我们到食堂吃饭,我每次都很不好意思。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到结束的时候,老师总是再额外打一份饭回去,说是给第二天准备的。后来我才了解到,老爷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上顿吃速冻饺子,下顿还是吃速冻饺子。仔细想想,他过得比我和王晓栋还要惨。所以我们后来決定了,一定要在食堂快关门的时候提醒老师,不然老师回去又要吃速冻饺子了。

除此以外,我们还要提醒老师吃胃药。老爷子胃不好,每顿饭前都需要吃药。但在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他经常讲著講著兴奋了,什么都忘了,所以我们就要提醒他吃药。老师很神奇,为了防止自己忘带药,在身上的每个口袋里,都有那么一片药。于是经常在我们走到食堂的时候,从裤兜里、大衣兜里、甚至钱包夹层里掏出药片来,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似的,只是這口袋裡裝的不是那帶來歡樂的工具,而是苦澀的藥片。


去年圣诞节,老师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东西。我和王晓栋都吃过了,就想着要不要给老师送温暖去。我俩在宿舍楼下纠结半天,从帶糖到带夜宵到带水果,再到实在不行送两袋速冻元宵过去换换口味,然而最終我們卻发现無論是我們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关怀这样一位老人。最后我們每人憋了句祝福出来,发在微信上,草草了事。


今年五一前,下大雨,老师把腿摔了,查完是肌肉拉伤。我就给他借了个拐杖。

五一前,又陪老师去看了趟校医,校医也说是肌肉拉伤。当时我認為沒有什么问题。老师走着来学校,又走回家去了,和没事人一样。

五一快结束的時候,老师突然和我说他跟腱断了。我听到后懵了,跟腱断了难道不疼吗?

老师进手术室前特别淡定,但是我看到他床头的疼痛评分,指到10,是最高的一档。每一档下都有说明的文字说明,10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10的前面有“疼痛致无法入睡”和“疼痛致满身大汗”。我感觉有点虚幻,这个评分和我面前这个淡定笑着,甚至还劝我不要等他的老爷子不太一致。

就这么虚幻地把老爷子推进去,又看着他被推出来。我们甚至聊起了我的毕设。我们聊了当年的上山下乡,聊了他的几个同学。老师给我讲史铁生,讲杨小凯,讲孙立哲,讲了他们的传奇故事。

回到学校,我去和王学锋老师说明情况。老王头傻了,表示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抗的人。

过了一阵,老师要复诊了。老爷子当时特开心,自己把夹板儿一拆,蹦跶着就去了。结果把医生吓坏了,说一老人,本身就不容易好,还拆了颠儿着过来。于是老师又戴了俩星期夹板。


就这样,我又去看过几次,聊过几次天。每次去,老师都对我特别好,要给我带吃的回来,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而老师又会提借拐啊什么的事情,搞得我更不好意思了。

和老师聊天,老师又给我讲了两个小故事,有关老师的父亲。

在那个年代,老师的出身不好,虽说算不上黑五类,但也是臭老九。按照现在来说,叫书香世家,但那个强调阶级斗争与反智的年代,這并不是一个值得提及的事情。老师的父亲,欧阳师爷,是南开大学的教授,自然也是阶级斗争的目标。很多知识分子在那场浩劫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包括欧阳师爷,也不包括欧阳师爷。师爷有一个原则,任何时候都不表達自己的观点,不说话。只要不说话,自己就只是臭老九,就还能生存下去,但稍稍言过,马上就会变成黑五类中的右。在那个年代,自己,包括全家,很难有翻身的機會。

他也将这个保身之策教给了年轻的欧阳,但欧阳并不服气。老师说:“年轻人总有一种冲劲,认为很多东西是美好的光明的,我们可以指点江山,而不知道长辈讲的经验都是靠亲身经历得来的。好在我当时很怂,没敢说什么东西,如果像杨小凯那样,现在的结果又不一样了。”

欧阳师爷所处的年代,正是最动荡,黑暗的年代。师爷想去最发达的科研圣地美国做研究,但最终也没有能实现这个理想。欧阳天成老师,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抓住了很多机会,比如在邓的政策松动时候回城,与他的导师黄玉民的相遇,终在他35岁那年,迈入了美国的大学。老爷子每次讲这个,都说得很慢。他回想着那些和他同岁的高中同学,很多下乡之后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有些因恶劣的环境和疾病去世;想着那些和他同级的大学同学,小他整整一轮,他们有着更灵活的大脑和强健的身体。如李亦是欧阳老师的舍友,小老师一整轮,现在做provost。老师很羡慕他,也很羡慕我们,这就是那個時代。但是,老爷子又实现了他父亲所未能达成的理想和愿景。所以老师认为我们这代是会越来越好的,一代比一代强。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欧阳天成老师,我们的“欧阳老爷子”。我所见到的和绝大部分同学认识的老爷子并不相同,我认为他很有趣,很刚强,很和善。老爷子经历过很多,有过很多故事,就此记录分享,希望自己日后再看,能倍感亲切,也希望看到的人,能有所改观。

作者:王存是

校對:李岩松

编辑:当离